急于推进双语教育可能适得其反

近年,新疆全面推广双语教育,原本为民校汉校并行,民语中小学除汉语课外皆用少数民族语言教学,汉校全用汉语,高考途径独立,民族学生家庭可以自主选择何种学校,并由此产生民考民和民考汉区分。

现行双语教育主导模式为原民语学校全部课程改用汉语授课,另行单设民族语文课。双语教育是长期既定目标,但在七五后,投入大为增加,推进速度加快。官方政策制定目的是普及国家通用语,提高民族教育水平,增强民族学生竞争力。社会民间则无论维汉,多将其视为一种民族同化手段,汉族人或认为统一语言可增强国家认同,维吾尔人或感觉强行推进有消灭民族文化之忧。

一刀切的开展方式产生诸多问题,基层合格汉语老师缺乏,民语老师短期培训效果不佳,一律要求汉语授课,某些地方甚至产生老师讲不清楚,学生更听不明白的情形。虽然这些都可被看做推进过程暂时困难,也确实能够通过加大投入随时间慢慢解决,隐藏的则是,即便技术性困难彻底克服,双语教育全面执行,汉语切实普及,但于政策初始想要解决的深层次矛盾,可能毫无助益,甚至反而加深。

民校教育水平低于汉校,尤其南疆基础教育落后,是显明事实,这是教育资源分配差异和民众教育观念不同,前者依赖于政治权力结构,不仅是民族之分,主要是城乡之别,后者与民族文化有关,但更取决于个体所处人际网络小环境。在现有条件下,农村、少族子女接受公立教育收益投入比,小于城市、汉族。不重视教育,是需转变的观念,但转变观念最有效的,不是宣教,而是改变观念得以塑造的固有约束。

在一个传统封闭经济体系中,公立教育所授,多为无用之学,除了扫盲水平识字算术,多花费的时间成本并无明显可得短期收益,除非可以跳出限制到更开放的经济文化环境中,这种现代式教育投入并不划算。基础教育,只是一种准备,而非跳板,接受完备的中小学教育,可以让一个人具有投身现代社会的基本能力,或高等教育的资格,但对大多数人,这种教育本身,却没有使人直接摆脱原有生活的作用,那往往受外部环境和更广义的自身文化禀赋所限。

在自由选择较多,外部环境较好的城市中产及体制内维吾尔人,汉语甚或外语并不是问题,且很多家长倾向于将孩子从小送往汉校,这是身处更开放和收益多样的社会语言交流自然所需。由此而言,仅仅普及汉语,并不能提高民族学生竞争力,语言差异只是很小的障碍,懂语言并不能创造出需求,反过来有需求才有动力和效力学习语言消除障碍。南疆教育的根本困难,在于外部环境恶劣,个人选择能力受限,并不是表面上的语言技能缺乏。

在新疆,汉语是经济强势,掌握政治权力者的通用语,相对弱势者,学习掌握强势一方语言,理论上可以提高竞争力,但由于经济依附权力分配的基本现状,南疆地区外部环境的改变更多由权力结构调整所决定,个人义务教育水平的语言能力,对其经济前景命运影响,可能微乎其微。虽然通用语普及和整个义务教育的意义不能简单以技能竞争力功利考虑,但竞争力提升效果可以忽视,显然难以作为全面实行双语教育的有力理由。

消除语言障碍增强竞争力之外,普及汉语另一个目的是提高教育水平,但如前所述,民校汉校教育质量差异主要是资源分配和外部环境不同,授课语言对教育质量高低很难说有明显影响。在汉语普及作为主导考核目标时,硬件设施、师资力量、教学方式、授课语言、后续教育及技能培训衔接等整个体系,政策导向和资源分配都聚集于硬件和语言,对提高基础教育质量相对更重要也更需资源投入和长期关注改善的部分,被冷落忽视。从机会成本角度来说,巨量资源被耗费在效费比更低的地方,更细致更难做也更核心的工作,在行政主导的重点任务中被排除,同时,也许更值得和迫切做的时间窗口失去。

公开的政策目标不能提供足够的辩护,被猜测隐含的目的却也难以实现。

同化并不是必须被隐藏的词语,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本就是对内部歧异同化的过程,强制公立义务教育是同化的重要手段。民族国家是一种人为建构,政治价值、集体认同、文化同一,都是人工塑造而成。伴随现代欧洲国家建成,内部诸多政治体,地方文化和方言,几乎都被消灭,全民公立教育塑造情感认知一致的公民,创造出新的公民集合体,统一语言、书写和私人文化印记交流符号。

不同群体可被凝聚,需政治认同和经济融合,并在历史长时段中展开完成。在此时心态过于急切的新疆,脱离整体的单一措施,难以担负超过自身重任。暂且不论政治认同和各自合法性想象,维汉群体有整体性的文化隔阂界限,民考汉接近汉族思维习惯,是因为他们本就多在汉族主导生活环境中长大,绝非仅仅是学会汉语所致。主流维吾尔人,有完整传承宗教、历史、文化,自身成长亦有区别于汉族之群体间体认标记表达方式,微妙复杂远不能为语言表述,共同体情感共享观念所知,边界分明。担心母语失去发展活力是合理的考虑,害怕文化丧失则是过分的担忧,反之,试图经语言教育甚至通过限制其母语来求得对立消失认同生成,只能是幻想。

在根本差异未曾交涉、利益兑换未能融洽时,不仅语言推广不能达到任何同化融合目的,进而现实执行中母语被限制的结果,只能得非所愿。群体对立没有任何改变,仅仅语言相通,你我情感仍不可通约,可说不等于愿说,明白词义也许朴素善意更被冷然恶感替代。

思想立场差异需观念自由交流,情感对峙要利益交换从群体之间转为个体公民之中。共同体建造,民族种族身份的法律政治意义应被取消,但这等同政治结构转换,权力自身生灭,还需长久的耐心。若实质不敢触动,经济仍然绑定权力,民族依然固执政治,仅仅消灭其表记符号,岂非掩耳盗铃,求千百年融合根基,只热心浮萍落叶入手,事之不可为,早已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