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与世界若干问题之五——忍耐

现代世界由西方殖民塑造产生,只是中道而废,架构半成。数百年武力拓边,所有外部世界卷入西方内部生出的资本主义生产体系,蛮荒异质消失,诸种文明重构,封闭半封闭自存变为分工层级生产链条之依附寄生。

工业革命西方扩展,有别历史以往征服形态,财富增殖来自合作而非掠夺,经济的指数增长第一次让人类摆脱马尔萨斯陷阱,文明竞争不再仅是族群安全边界延伸,更大意义是一种全新交换秩序确立。

世界体系理论成功描绘此动态历史进程,中心边缘区分,是西方非西方分隔现状,先进落后,常被视为垄断与受压强弱对立。

全球不平等,更加深化,技术革命让富人富国生活超越旧时幻想小说,边缘外围,仍在饥饱之间,富庶似乎易得,苦难却仍存留。对比触目,确为现代西方兴起之直接显现,人心所至,真相往往在目力所及之外。

旧世界从无普遍富足,任何掠夺剥削,无法维持一群体对另一群体长久稳定数量级财富差异,现代西方主导全球化秩序,个人平均意义物质所有,固化为国族间世界等级格局。必须区分,此种差序,是殖民所致,资本所需,是现代西方文明得以确立优势地位前提,全球化浪潮必然后果。或反之,是殖民中断,资本与政治妥协,技术蔓延而文明绥靖之不得已产物。

资本主义已经重塑世界,生产和交换网络联结所有人类社会,基本衣食及从来都是昂贵难得卫生医疗已如此廉价,即便最穷困社会出生死亡率下降、传染病控制、人均寿命增长,最失败政治体,却享有人口增长繁荣。

贫穷依旧,却已不是往日荒芜贫瘠,二十世纪始,大饥荒几乎皆为政治原因,甚至多在最强力抗拒西方侵袭之稳固政体中。

资本吞噬世界,文明推进止于成本边际利益媾和之处,观念和生产方式同步输送,民族国家建构,政治理论流传,与国际分工布局各自散播。当创新动力可在文明中心保证,流水作业以纯粹外包形式分发,世界市场能以较低制度成本组织,国际秩序以最低要求维系,保障贸易流通,其他责任放弃,资本主义文化基础制度约束之内在一致,暂且搁置,半成品铸就,体系未融合,动力在断裂处抵抗。

绥靖必然是战争的准备,形势发展强过短期计算,冲突不可避免。若现状不可维持,西方文明只有强力拓殖,全世界纳入统一秩序,历史才能终结。若现状得以持续,观念冲撞不可调和更甚于物质资本悬殊,动荡不安是情感反差必需。文明共存只是统战口号,矛盾生于内在,仅有生产分工不能熔铸利益整合观念交融之共同体,剥夺不能与被剥夺者讲和,寄生必将反噬被寄生者。

进退失据,自由可以用枪保卫,却难以武力推行,资本主义秩序扩展,前现代世界被转为现代,当进程中断,路径分开,现代与前现代对立变为西方式现代与被西方改造之另类现代对抗,文明演进成为庸俗的文明冲突。

蛮族无法对抗现代政治机器,人们总是期望速成训练,共产主义只是大力药丸,无视历史准备基础培育,拣取理性设计图纸,工业可以迅速建成,力量仅基于钢铁之上,百年实验,欲速则不达,欠缺只为耐心。

伊斯兰是唯一仅存体系化对抗力量,自身“现代性”结构,吸纳输入技术时更易保存组织完整,西方精神已显惫懒,宗教意识形态热情确保观念自信。

“尽管在世界政治的宏观层面或全球层面上,文明的主要冲突是在西方和非西方之间展开,但在微观层面和地区层面上,它却是在伊斯兰和非伊斯兰之间展开。”[1]

恐怖主义是现代性产物,传统征战只有消灭驱逐,以暴易暴杜绝任何非对称抗击可能。现代社会,文明边界之外,容忍敌意族群存在,内部正常生活则过于安逸,任何琐细暴力,却可能成为重大政治危机,恐怖袭击,低成本高收益,最廉价有效斗争工具。

恐怖主义威胁有双重诠释,一,较低技术装备和边缘群体,无法为文明本体造成实质伤害,即便预防全面展开,仅为社会管理成本稍高,无碍大局。二,损害远非物理层面,恐怖袭击不为军事目的胜利,本质乃是寓言式攻击,全部意义在于以字面意思理解的“象征”,隐性的冲突显现为可见的血仇,尚在维系的交涉预言为即将到来的决裂。轻视还是恐慌,对未来的估量取决于当下可作可为决断。最危险狂热是认俗世并不重要,“随着等待第二次生命,便可经受痛苦。信仰的敌人可以变成野人,自杀式的殉难得到赞扬。”[2] 这一急迫不能为任何政治妥协消除,威逼现实必须做出选择。

现代性不能只基于技术之上,生产在市场中才能拓展,市场需制度保障,制度之政治博弈,在特殊观念集合约束下,可遵守戒律并保有精神力量。若仅以富强为终极目标,断肢离体大干快上急于求成,无根之木枯萎是宿命,无源之水活力即将丧尽。

彻底转换犹如重生,痛苦难以接受,更重要长久耐心才能坚持新共同体生成,时间所需超过祖孙三代,无人可保初心。事不可为,早已定型之成熟文明更多沉没成本,体用之辩错过每一时间窗口,自身窘迫必先于任何外部危险。

“伊斯兰曾受冷漠,而今重遇凄凉。崇拜成为伪善,信徒已经隐藏。”[3]

处境甚为吊诡,组织更加壮大,信徒愈益繁多,免于武力干涉,受惠经济增长,狂热在和平民主环境中以现代信息技术扩散,整体地位却愈加边缘,诸文明竞争的独立性只存于宣言,政治和观念体系处主流之外是既定事实。

可获得的远少于认为应享有的,现实处境不匹配自我认知,边缘繁荣只是中心福利溢出,现有局势下任一颠覆性企图都无能为力。此种凄凉并非人的堕落,重返荣光亦无力抗拒运转已久的历史齿轮。

世界未能良好运行,因为龌龊在组织之间,激进政治手段舍生不能取义,宽容乡愿和同态复仇失于简单粗暴。贸易流通和经济发展,本身不具有道德意义,可为个人自由扩展保障,也可为特定社会特权运用固有体制滋养,自由开放社会不能仅由外部物质福利输入自动创生。无法进行全面武力干预和直接长久管制,诛暴伐无道仅能维持脆弱平衡,根源病症无所措手。

小布什出征,奥巴马撤军,军事胜利太过轻易,短期政治目的亦已达成,国际秩序可被维持,越界者已经惩戒,制度模板树立。

形势发展却非乐观者预见,除却直接教导武力征讨,无论宪政还是民主,都无法成功嫁接,权力撤出造就空白地带,只成为挑战者种种试验乐园。

直接殖民被政治正当排除,高昂成本无人愿意承担,现实必须继续忍受,武力退缩为保护自身,斗争限于观念竞争,文攻武卫是不得已的选项。

“寂静主义萨拉菲教派是一剂针对巴格达迪式圣战运动的伊斯兰良药。如果有人想找一个极端保守又决不妥协的教派,它就是一个选择,它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伊斯兰教派,但它是那种死抠字眼的人觉得不虚伪的伊斯兰派别,而且细节上依然十分繁琐,因此没有不敬。”[4]

西方的多元姿态和伊斯兰转向精神侧重和平竞争可能,会缓解激烈政治斗争,但钟摆不会停留一侧,势能愈积,冲突愈甚。

民主输出依赖武力殖民,舍此之外,自由秩序何以扩展至全世界,是一个历史任务,非任何策略药方一针见效。武力不可直接运用,观念传播却需强力推行,两者差异,应仔细辨别。自信于自身信念无需主动推广即可吸引他人,只闻来学未闻往教,是将他者视为蛮族,对另一种现代化形式武装的自洽普世文明深刻误解。免除自身道德责任,将自我认知为无高下等级泛泛多元之一元,则陷于危险境地,多元不能与反多元共处,相对主义让世界沉陷更深。还可以寻求的是,自身之内坚定信念,边界之外坚决守卫,根本原则不为任何多元宽容让路,同化应是理直气壮文明教化,交涉超出利益勾兑,交易必须统合道德决断,规则替代舰炮,继续塑造世界,武力超出最低限度基本和平维系任务,强力干涉成为可信选择。

“西方民主国家中绝大多数穆斯林都想参与到更广阔的社会文化中去,并接受其宪法原则。今天移入囯公民对伊斯兰教徒融入表现出来的担忧,实际上同 100 年前那种对天主教徒的融入表现出来的担忧是一样的。”[5] 放弃基于族群平权的政治正确,保留个人文化选择的公民共处才成为可能。

只要主体明确,文明冲突必须分出对错,交流对话是必要的理解,容忍互谅是必需的美德,但是道德判断不能为礼貌干扰,方向不可被现实生活政治绑架。

此时须有一种真正的坚守,历史进程过于漫长,不是盲目乐观无所作为即可安享文明,也非气急败坏强权高压偏方能治大病。面对现实冲突,策略针对超出眼前治安扰乱,原则永不可背弃,强力运用为世界进化的主动施为,历史使命,所需正是忍耐。

1. ^ 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2. ^ 威尔逊《论契合》
3. ^ 阿合买提《真理的入门》
4. ^ 《ISIS到底要什么》
5. ^ 金里卡《少数的权利》